第五卷 蝶恋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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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却说绿柳营贺老伯家,早已搭起凉棚,呼朋唤友,正在操办酒席。

   那贺老伯膝下只有两子,大儿贺双福早已成家单过,今日正是贺老伯的二子贺双全与刘铁匠的二女儿刘月如成亲的日子。

   纵是贫苦人家的嫁娶,自然也少不了鸡鸭鱼肉几道硬菜和几坛老酒。鸡是圈里下蛋的芦花鸡,鸭是放养在塘里的褐麻鸭,鱼是河里刚捕来的红鲤鱼,肉是自家养了一年的大黑猪。亲戚朋友都帮衬了些米面,再从镇上赊来几坛陈年老酒,便凑成了四五桌像样的筵席。

   一时间,亲朋满座,人声鼎沸,划拳斗酒,好不热闹。贺家人丁不旺,除了贺老伯在三台村的亲妹妹贺大婶,连亲家公刘铁匠都来帮着主人家招呼众宾客了。

   一对新人拜过天地父母,便携手来向宾朋们敬酒。一直到灯火阑珊之时,众人已是酒足饭饱,才陆陆续续来向贺老伯告辞,各个兴尽而归。

   众人散尽,夜已深沉。洞房内红烛高照,贺双全依习俗用秤杆挑开新娘的龙凤红盖头,寓意新娘贵若千金。吃过花生红枣,喝完合卺酒,一对新人依偎着坐在床边执手私语,言笑晏晏。

   二人正在郎情妾意,尔侬我侬之时,窗外忽然传来一个女人的低语声。仔细一听,原来那人吟诵的正是苏学士《蝶恋花》一词:

   “花褪残红青杏小,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。枝上柳绵吹又少,天涯何处无芳草。

   墙里秋千墙外道,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。笑渐不闻声渐悄,多情总被无情恼。”

   诵罢,那人便是一阵冷笑,八分凄凉中带着十二分的怨怒。

   新娘刘月如听那冷笑凄凉,吓得躲进贺双全的怀中。贺双全只好奓着胆子问一句:“窗外是何人?”

   那女人不紧不慢地回道:“双全,我且问你,那梅子熟透了没有,酸还是不酸?”

   贺双全听了,霎时手足无措,结结巴巴地对新娘道:“我,我,我出去看看。”

   出得门来,只见月色下站着一位妙龄女子,身着一袭青衣,手提一只竹篮,在窗前亭亭玉立。见贺双全出来,那女子忙赶上前去,眉眼含情地娇嗔道:“贺郎!”

   贺老伯早已睡下,听到院中响动,隔窗问道:“双全,是谁来了?”

   贺双全忙道:“没事,爹!来的是一个故人,您老先睡罢!”

   贺双全赶忙拉女子到院中僻静处,低声道:“青梅,你怎么来了?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,有事何不过几天再说?”

   看到贺双全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温情,周青梅便又冷笑道:“我来给新郎新娘贺喜呀!你看,我还给你们带了一篮梅子做贺礼呢!”说罢,将那盖在竹篮上的白绸布掀开,露出许多青中带红的梅子来。

   原来这贺双全与周青梅便是在一棵老梅树下相遇,因周青梅亲手摘给贺双全的几枚青梅而相识相知。

   贺双全不耐烦地说道:“你贺的哪门子的喜?你赶快离去,不要故意找事!”

   周青梅话音带着凄凉,摇着头道:“果然是新人胜故人啊!那新娘子想来是个大美人儿罢?贺郎,你难道忘了我们的恩情?”

   贺双全将周青梅手中的竹篮一把夺下,掼在地上,怒道:“我已经拜堂成亲了,你还要我怎样!”

   那竹篮“啪”地一声在地上摔散了架,篮中的梅子也骨碌碌滚地遍地都是。

   周青梅见了,脸一红,怒道:“好你个贺双全!你若依我,万事皆休;你若负我,便叫你全家上下鸡犬不宁!”

   贺双全不等她说完,一个耳光便甩在了她的脸上,低声吼道:“不要脸的贱东西!还没出阁便跟人厮混,哪个敢要你?你给我滚,滚!”

   周青梅捂着脸,不禁潸然泪下,更咽道:“也罢,也罢!我原以为你是个有情郎,不曾想却是个负心汉!既然你无情,便休怪我无义,咱们走着瞧!”说完化作一缕青烟,眨眼间便消失不见了。

   贺双全不知她是妖,见状已吓得两腿酥软,瘫坐在地上。

   自此,贺家上下便不得安宁。即便青天白日间,屋内无故被投掷了许多砖头瓦块,将家中本就不富余的锅碗瓢盆砸了个稀烂。贺老伯的脚也被那飞进来砖头砸中,鼓了个青色的大包,疼得他直咧嘴。眼见从影三郎处借来的家什也被砸坏了三五件,吓得那贺老伯赶紧将其全部寄放在邻人家中。

   不分白天黑夜,贺家屋内屋外只听到咒骂之声不断,唯独看不到半个人影。一家人都不晓得缘由,只道闹了妖怪,真是又惊又怕,有心之人从那骂声的只言片语中,大概知道了些来龙去脉,也明白此事或多或少与贺双全有关。只有那贺双全心中有如明镜,又哪里敢向家人吐露实情?

   常言道:好事不出门,坏事传千里。贺家遭了妖的消息没两天就传遍了十里八村,时不时还有几个年轻胆大的后生大老远地跑来看热闹。贺家人不堪其扰,贺老伯便搬去了大儿子家暂住,刚成亲的新娘子也被吓得躲回了娘家。

   然而,一味地躲避终究不是办法,正可谓:躲得了初一,躲不了十五。无奈之下,贺老伯卖掉家中的耕牛,托人四处打听,要请一位能够擒妖捉怪的高人。终是皇天不负有心人,贺老伯花重金将那无花观观主秉真道人请到了家中做法驱妖。

   乡人们哪里见过这等热闹,便都挤在贺家院门前看热闹:只见那秉真道人是一个长得面大眼小胖老道,厚厚的嘴唇上一左一右两撇胡须,走起路来肚皮直颤,不知是瘌蛤蟆变成了人,还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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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人变成了癞蛤蟆,不由地暗自发笑。

   前来驱妖的众道人声势浩大,那秉真道人手执宝剑走在中间,两个徒弟手持仪仗在前面开路,八个徒弟各拿法器在身后相随,一队人马虎虎生风,看仪仗好似是天神下凡一般。众人见了,又都暗暗叫道:“好阵势!”

   进了贺家院门,秉真道人掐指一算,便已胸有成竹,即命八名弟子站住乾、坤、震、巽、坎、离、艮、兑八个点位,已然排成一个八卦阵;又在阵中设一高台,香烛符纸一应俱全,秉真道人则高登在法台上施法。

   那胖老道烧了灵符,手舞宝剑,正念念有词。忽然间,只听见屋内一女子喝道:“贪财好色的贼泼皮,鸡鸣狗盗的老腌臜,却也敢来此唬人?且吃你姑奶奶一鞋底!”

   说时迟,那时快,眨眼之间,便从屋中飞出一只沾满泥巴的破草鞋来,秉真道人忙用宝剑来挡,不想那剑竟被草鞋断为两截!秉真道人躲闪不及,那鞋不偏不倚地正砸在秉真道人的面门上。胖老道被这一砸,惊慌中从高台上跌落下来,疼得嗷嗷直叫。众徒弟也顾不得法阵了,慌忙上前来扶。

   那秉真道人刚被众人扶起,眼见又一只破草鞋飞到眼前,再一次拍在了他的面门上,直砸得胖道人两眼直冒金星。那秉真道人满脸污泥,恶臭难当,正要唤人打水来洗时,只见那法台却轰然倒塌了。

   胖老道心知不是妖邪的对手,保命要紧,也便顾不得脸面了,仪仗法器扔了满地,带着众徒弟落荒而逃去了。自此,那贺家便闹得更凶了。

   转眼间,七日已到。贺老伯四处央人帮忙,去还那从影三郎处借来的桌椅家什。一路上贺老伯愁容满面,完全没有了上次去时的精气神。

   贺老伯正埋头走着路,贺双全小跑过来问道:“爹,那影三郎果真是个神通广大的神仙么?”

   贺老伯心不在焉地说道:“不要废话!不是神仙,这些个桌椅从哪借来的?”

   贺双全却面带喜色,道:“爹!那何不求求他老人家来帮我们降妖除魔?”

   贺老伯一怔,虽然明白他说得有理,却转念说道:“神仙是那么好请的,少得了三牲六畜、香花宝烛?还不是你干下的好事,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,把贺家祖宗的脸都丢光了!”

   贺双全自知理亏,只好灰溜溜地混到人群中推车去了。

   来到大土丘之前,贺老伯指挥众人将那些桌椅家什擦拭干净,摆放整齐。之后,贺老伯双膝跪地,对着土丘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,道:“小老儿家门不幸,大喜之日却横遭祸端。自那妖邪作祟,扰的全家不得安宁,以至于毁坏了您老人家的几件碗碟。小老儿自知有罪,任由尊神责罚!小老儿知您老人家慈悲心肠,烦劳屈尊茅舍,降妖驱魔,匡扶正道,老小儿及全家老幼不胜感激涕零!”说罢便嚎啕大哭起来,边哭边磕头如捣蒜。

   那贺老伯哭得悲凉,一口气没上来,竟至于昏厥过去。众人忙将他扶到车上,帮他揉胸捶背。见那贺老伯慢慢地苏醒过来,痴痴苶苶地躺在车上,一动不动地发着呆,一行人只好拉上车,拖拖拉拉地渐行渐远。

   自打离了独孤小白,顾疏桐时常思念。常言道: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。这一夜,顾疏桐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,他梦到自己又来到了独孤小白的家中。

   再见到独孤小白,顾疏桐自然很是高兴,高声喊道:“大哥哥,真的是你吗?”

   独孤小白把他请他坐下,给他倒了茶水,笑道:“疏桐小兄弟,一别多日,你可还好?今日来见你,是想请你帮我一个小忙。”

   顾疏桐很是惊奇,道:“大哥哥尽管吩咐便是!”

   独孤小白道:“你可否记得那个绿柳营的贺老伯?数天前你曾坐他的车回家。”

   顾疏桐道:“记得,记得。他还挽留我吃酒席,临行还给了我两个红皮鸡蛋呢!”

   独孤小白将茶杯递到他的面前,道:“那贺老伯今日来见我,说他的家中遭了灾殃,想请我去除魔卫道。我不便露面,故而需要你来帮忙。”

   顾疏桐吃了一惊,道:“我听家里的大人说,那贺老伯家闹了妖怪,恐怖异常。可是大哥哥,我势单力薄,身上又无半点道行,怎能帮得上你的忙呢?”

   独孤小白看他有些胆怯,笑道:“小兄弟莫害怕,你只需明日陪我到贺老伯家走一趟便可。到时候我隐在你的身旁,只有你可看见我,他人却是不能。施法降妖之事有我,你只管做做样子,让贺老伯等众人安心便是。”

   顾疏桐大惑,问道:“大哥哥为何不肯现身?”

   独孤小白道:“我世居于此,有幸为乡邻们尽些绵薄之力,为绝世人偶像崇拜之念,施法时从不以肉身示人。世人肉眼凡胎,往往是非不明、颠倒黑白,此乃常理。”

   顾疏桐听到要去除妖,心中依旧忐忑难安,犹豫道:“可是那妖怪十分厉害,听说十几个道长也降他不住。它若见我是个小孩儿,岂不是助长了它的气焰,又怎肯束手就擒?”

   独孤小白一本正经地说道:“我辈修道之人,岂能眼睁睁地见那妖魔邪祟在光天化日之下祸害世人?此行即便九死一生,你也大可放心,我定会保护你周全。朗朗乾坤,浩气长存,自古邪不压正!行道需有锋芒,隐忍便是纵凶,你可愿意助我除妖么?”

   顾疏桐不假思索地点点头,道:“我愿意,大哥哥,你是个好人!”

   独孤小白笑道:“自古英雄出少年!疏桐,现在我先教你一个‘者’字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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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,这样你便可幻化模样了。我这幻化之术,只可变年长,不能变年幼。你学了这口诀,明日即可派上用场。”说罢,便一字一句地教他口诀。

   顾疏桐学得很快,不多久就已烂熟于心了。

   当顾疏桐睁开眼时,日头已经升得老高。母亲早已洒扫完庭院,黄米饭的味道从厨房中飘散而来,香气四溢。

   胡乱扒了两口饭,顾疏桐便借口出门去了,一路朝着绿柳营的方向走去。昨晚的梦如在眼前,只是独孤小白的托付在他看来依旧如梦似幻,“管他呢,即便白跑一趟,大不了也就是多磨些鞋底子嘛!”他自顾自地说道。

   刚走到半路僻静无人之处,便见一道白光飞纵而来,顾疏桐定睛再看时,原来是独孤小白。

   他上前拉住独孤小白的手,有些激动地说道:“果然是你,大哥哥,我还以为是我胡思乱想呢!”

   独孤小白笑着说道:“我昨晚教你口诀你还记得,可为我试上一试?”

   顾疏桐记性很好,闭目在心中默念了一遍,待睁开眼时,发现自己已变成一个壮汉,身高八尺,虎背熊腰。原来他变作了自己想象中那个年轻的顾远山的模样。

   独孤小白看着他,摇头道:“不可,不可!”

   顾疏桐不解,道:“我学艺未精,还请大哥哥指教。”

   独孤小白道:“古人云:飞鸟尽,良弓藏;狡兔死,走狗烹。依此理,咱们只可示弱,不可逞强。妖未灭时,我尚且有用,世人敬我为神仙;妖孽既除,世人惧我神通,我便是祸患。日后生出怪异,便会认作是我之所为,流言四起之时,亦是我百口莫辩之日。我叫你同往,便是为了借你小儿郎的模样,以打消众人的后顾之忧。”

   顾疏桐似有所悟,点头道:“这样可好?”

   说罢,他又变作与财主王员外小少爷相仿的模样。那小王少爷与顾疏桐年纪本就相若,只是高了半头,白胖了许多。

   二人虽身份悬殊,但毕竟都是孩童,顾疏桐在王员外府上做工时,闲了二人便在一起玩耍。那小王少爷称顾疏桐为“黑泥猴”,而顾疏桐则呼其为“白瓷猪”。

   独孤小白见他天赋异禀,大笑道:“如此甚好,这样我就放心了!”

   二人并肩前行,一路上独孤小白又交代了一些话。不知不觉间,二人已来到贺老伯的门前。村人们自然看不到独孤小白,只见顾疏桐是个生面孔的孩童,便都来围观。早有人给贺老伯报信去了,不多时,贺双福、贺双全兄弟两个便搀扶着贺老伯来到院中。

   贺老伯见了,依旧施礼道:“敢问足下尊姓大名,所来何事?”

   顾疏桐有些不知所措,在独孤小白的示意下,便壮着胆子向老伯作揖还礼道:“不敢当。老伯无需多问,请在此稍等片刻便知。”

   众人都围在院外。但见顾疏桐奓着胆子向屋内喊道:“何方妖魔,还不快快现身!”

   只听得屋内一声冷笑,说道:“我道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之人是谁,原来是你影三郎!睁大你的狗眼看看,我便是那妖魔!我劝你还是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好!”

   独孤小白听了,亦笑道:“哦,原来是青梅姐姐,您老人家别来无恙?不知是哪个惹了姐姐,竟要闹到如此田地?”

   周青梅满腹怨恨,厉声道:“你不要只顾嬉皮笑脸,你们男人哪有一个好东西?想我周青梅,屈就了那混账王八蛋贺双全,可是他却不识抬举,着实可恨!更有那贺家上下老小,竟然不去将那亡赖子严加责打,却昧着良心请道人来捉我,岂不是蛇鼠一窝、狼狈为奸?直气得我三天都吃不下饭去,真真岂有此理!”

   独孤小白大笑道:“姐姐貌若天仙,只叹那贺双全没有福气。但人妖殊途,又岂能强求?便是勉强结合,未得天地人和,岂可顺遂?况且这贺家上下,已是不得安宁,也算是冤仇得报了。小弟心知姐姐慈悲为怀,若是稍施手段,那贺家老小定然早已是性命不保。且听小弟一句劝,这人间苦多,姐姐理应远离凡尘,务求清净,却反倒自寻烦恼,岂不是南辕北辙?忠言逆耳,还请姐姐三思!”

   周青梅沉默片刻,怅然道:“伶牙俐齿!你我同是修道之人,你的话想来不虚!罢了,这几日虽然痛快,也着实无聊,还劳烦兄弟你跑一趟,算我这当姐姐的欠你一个人情!影三郎,就此别过,咱们后会有期罢!”说罢,屋内便寂然无声了。

   那顾疏桐听得入神,见独孤小白向他示意,便出得门来,向贺老伯道:“孽缘已了,请老伯宽心!”

   贺老伯忙率贺双福、贺双全兄弟跪地拜道:“原来是神仙降临,替我贺家驱妖降魔,老朽贺同寿及全家老幼感激不尽!”

   顾疏桐不愿耽搁,忙扶起老伯道:“老伯折杀晚辈了。区区小事,何足挂齿!就此别过,告辞!”

   独孤小白念动口诀,二人便化作一道白光,飞逝而去。唬得众人面面相觑。

   眨眼间,二人已来到了顾家附近。顾疏桐亲眼见了独孤小白的神通,佩服得五体投地。独孤小白拉着他的手道:“若要恢复真身,倒念口诀即可。疏桐,我教你口诀,只为行侠仗义,万不可对人卖弄,切记!多谢今日相助,我去也!”

   顾疏桐还来不及答话,那独孤小白已然走远。他倒念口诀,恢复了原貌,恍恍惚惚地进得门去,连母亲的呼唤都有没听见。

   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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