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卷 行路难

+A -A

  天色愈发暗沉,新月已挂东方。

   斜阳的余晖里,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行色匆匆。

   只见他一边埋头赶路,一边不时地将手伸进口袋里。当他的小手握满了沉甸甸的铜钱时,愉悦之感便如喷涌的泉眼,从他的心底咕嘟咕嘟地冒了出来。

   他所走的并非大路。这小路需要穿过许多的田亩、树林和小山丘,可谓崎岖坎坷,荆棘载途。然而,这却是他回家最近的路,算起来要比走大路快上几个时辰。

   他的家在三台村。整整五个月,他在离家五十里之外观台镇大财主王员外的府邸做苦工。即便是苦工,却也着实来之不易。

   这王员外修宅建苑、大兴土木,需要众多劳力。三台村的冉大有和赵吉庆听闻了消息,便想应下这个差事,为了多凑些人手同去,逢人便夸说那王员外家大业大,历来出手都不小气。事实也确是如此,干活之人不仅饭菜里有油水荤腥,而且每月还有整整一贯钱的工钱。

   全村上下的男子不分老少,只要有些气力的都跃跃欲试。然而,此事虽好,只是此去一路道途凶险,使得许多人又游移不定起来,临行变卦的不在少数,最后一共才凑齐了七八个人。

   小男孩的母亲张氏上门向冉大有和赵吉庆百般央求,恳请他们带上她的儿子同去。

   冉大有面露难色,心道:“此事却是为难。虽说同去之人多多益善,只是这孩子年纪尚小,一则干不了重活,主家未必同意;二则顾家只此一根独苗,万一有个山高水低,自己却是担待不起,那顾远山大哥定饶不了我二人!”

   张氏见那冉大有不置可否,掩面大哭道:“二位兄弟,若是家中有升米下锅,为娘的又有哪个愿意让自己的孩儿去受罪?常言道:母子连心,哪个孩子不是娘的心头肉、掌中宝?实不相瞒,你顾大哥所服的保命药,已停了半月有余,实是没了活路!我一个妇道人家,只有恳求你们带上宝儿去碰碰运气,即便是不成,我全家也领你二人的恩情!大宝儿,还不快给二位叔叔叩头!”

   小男孩见娘在抹泪,心中如刀割一般,忙跪下起誓不怕苦累,又向二人磕头。赵吉庆忙将小男孩扶起来,口中忙道:“使不得,万万使不得!”

   冉大有眼见她母子实在可怜,心里着实过意不去,拉赵吉庆到一旁低语了几句,道:“阿嫂莫哭,侄儿同去也好!只是此去凶险,还望借你家中那两张宝雕弓一用,请阿嫂和远山大哥商议商议。”

   原来那顾远山虽务农为生,但祖上三代都是猎户出身,射术精妙,能百步穿杨。其先祖顾仲父曾为李广将军的马弁,随飞将军出雁门,守北平,战漠北,破匈奴。李将军临终之时,亲手将此双弓赠予顾仲父。顾仲父亦为将军守陵三十余年,直至病亡。

   那弓自祖上传下来已有百余年,周身漆色黑亮,镶着松石犀角,雕着回龙花纹,开弓需百斤之力,确是传家之宝。顾远山将其视为性命,不肯轻易示人。

   一行人各自带好干粮,冉大有和赵吉庆背了雕弓箭袋,择一个晴爽的清晨出发。张氏双眼噙泪,将小男孩搂进怀里,边走边抚着他的头发,一直将他送到村外。

   待到分别之时,看着晨曦中娘亲的身影愈加单薄,小男孩心酸不已。他想从容地向娘告别,此时却是如鲠在喉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
   于是他用力地向娘亲挥一挥手,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去程。一路上他忐忑难安——他怕挣不到工钱以解家中燃眉之急,毕竟主家要不要他还未可知。

   好在王员外家的工程实在是浩大,又急于完工,加之可怜他小小年纪走了这么远的路,因而将他一并留下。

   他和同去的叔伯们一样披星戴月的奋力干活——挖土、搬砖、担水、锯木、和泥,每日尘灰满面,外表变得又黑又瘦,被那王员外的小公子呼作“黑泥猴”。

   饶他如此卖命,但毕竟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,又怎能和壮劳力同日而语?五个月下来,他才得了一贯半的工钱。

   然而,便是这一贯半,也让他兴奋得捱不到第二天,当天便启程回家。

   府苑既成,王员外十分地称心满意,特地准备了许多酒肉犒劳众人。同来的叔伯们劳苦了数月,手里又有了几贯大钱,自然要大醉上一场。小男孩去向叔伯们辞行时,冉大有等人早已是酩酊大醉,哪里还顾得上他?

   小男孩便只身一人上路了。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早点回家,把挣来的钱交到娘的手中。他家中有四口人,除了母亲,还有卧床不起的父亲和一个四五岁的妹妹。

   父亲无法劳作,家中的三亩薄田早已荒芜。除了母亲纺纱织布贴补家用之外,家中再无其他生活来源。一顿饱饭,一件寒衣,一双草鞋,乃至一针一线,在这个家看来都是奢望。

   攥着衣服口袋里满满当当的铜钱,小男孩第一次觉得自己长大了,已然变成一个堂堂正正的男

   (本章未完,请翻页)

   子汉,有力气扛着这个家向着希冀前行。

   月柔如水,风清似梦;万籁俱寂,四野清明。

   月亮随着夜色爬上了树梢,四周静得怕人。无论是偶尔的鸦雀扑棱棱地从枝头飞走,还是兔鼠哧溜溜地钻入草丛,都吓得他胆战心惊。毕竟不管怎样讲,别说这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家伙儿,胆子还没有那么大;就算是个三四十岁的壮汉,孤身夜行时也难免心中打鼓。

   大约走了一半的路程,他已然来到了几座像小山一般的土丘前。此时约么午夜已过,月亮悬在中天照将下来,月光所及,便明亮得像水银般白晃晃的一片;而荫蔽之处,却黑魆魆的如同怪物张开的血盆大口了。

   借几分月明,他只敢挑亮堂的地方走。四周的景象似乎与白日间迥异,恐惧占满了他的心头,令他的心时刻吊在了喉咙里。

   他只想尽快逃离,便一路小跑起来。然而,任凭他健步前行,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几个土丘围成的大圈,好似遇到了“鬼打墙”。

   他又急又怕,一不留神脚下踩空,一个趔趄便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上。这一摔不要紧,他口袋里的那些铜钱,便顺势骨碌碌地滚了出来,散了一地。

   他来不及拍一拍身上的泥土,赶忙爬起来去捡。捡着捡着,那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,顺着双颊啪嗒啪嗒地掉落下来。

   正当他埋头捡拾着铜钱,不知不觉间,有个人已来到他的近前,也俯身蹲下捡起钱来。

   此时的他也顾不得害怕,冲那人大声喊道:“不要捡我的钱,那是我的钱!”

   借着月光,他清楚地看到来人是个身着白衣、书生模样的年轻人。

   那白衣书生哈哈大笑起来,说道:“放心,我又不要你的钱。我要是不帮你,你怕是捡到天亮都捡不完哩!”

   深夜的旷野之中,有个人在身旁,即便是个不明来路的陌生人,也是极好的,他便觉得有了依傍,心中不再那样惶惶不可终日了。于是他指一指远处,对那人说道:“那你帮我捡远处的,近处的由我来捡,千万别落下了!”

   那年轻人便又笑了起来,移步到了别处。

   大约一顿饭的工夫,两人已将地上散落的铜钱都捡拾完毕。但小男孩并不十分确定,或者有的铜钱因为被土所遮盖,一时间难以被发现。

   看到他犹豫不决的样子,白衣书生笑道:“小兄弟,你要是怕这钱不够数,可以随我到家中去清点清点。我家就在近前,转几个弯就到了。如果钱不够的话,咱们还可以再回来找一找,你看如何?”

   小男孩想了想,似乎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,便只能点头答应。他一边跟在那人后面走,一边继续数着口袋里散落的铜钱,只是数来数去也数不清。

   果然走了没多远,小男孩便觉到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。这里两旁栽满了各种花树,一路满是花草香。在这落英缤纷的时节里,各色花瓣随风飘洒下来,在月光的清辉中,宛如一地的轻纱。

   小男孩跟在白衣书生后面,好奇地左顾右盼。不多会儿,他二人便来到一处宅院前,年轻人用手一指,道:“我没有骗你吧,你看,这就是我家。”

   进到院中,只见桌子椅子、锅碗盆瓢一类的家什堆叠得好似小山。庭院靠左是一条甬道,从院门直通里屋,此时的屋中正灯火通明。

   来到前厅,小男孩将口袋里的铜钱一股脑倒在了桌子上,迫不及待地数起了钱来。那白衣书生找来几根五色丝线,一边帮小男孩数钱,一边将铜钱穿在丝线上。

   数了几遍,不多也不少,刚好是一贯半的铜钱。小男孩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顿时感到又渴又饿,于是他腼腆地问道:“大哥哥,能给我点水喝吗?我有点渴了。”

   那白衣书生转身进到侧房,拿出水和点心来放在他的面前。小男孩喝了几口水,感觉像喝了玉液琼浆一般,冰凉凉地沁人心脾;他又尝了尝点心,入口便觉香甜无比,花蜜的味道在唇齿间流溢。

   他只吃了半块,悄悄地将剩下的半块用布包好放进衣袋里——他想带回家给自己想念的小妹吃。

   小男孩从未吃过如此好吃的东西,不由地抬起头来,仔细端详面前这位陌生的年轻人,由衷地说了一声:“谢谢你大哥哥,这点心真好吃!”

   年轻人又笑了起来,说道:“那你就多吃些罢!这些都是我亲手做的,除了你,还不曾有人夸哩!”

   虽然很饿,但小男孩脸皮薄,也不好意思再吃。他起身告辞,道:“不了大哥哥,我该走了,还要尽早赶回家去。”

   年轻人问道:“你家在哪里,还有多远?”

   小男孩道:“我家在桐柏镇三台村。听一同来的叔伯说,我们一共走了五六十里路。至于离家还有多远,我也不大清楚。”

   年轻人稍作沉思,道:“三台村我有所耳闻,算起来大约还有二十来里的

   (本章未完,请翻页)

   路程。今夜已过子时,且不说前路艰难,你就算想问个路都碰不到人。这样罢,你先在此睡一觉,天不亮便会有绿柳营的村民来此处取物件,喏,就是院里的那些东西。绿柳营和三台村相邻,如此以来,你可与他们结伴而回。”

   小男孩看看外面月已西沉,心中也是犯怵,虽是将信将疑,但也只能依他所言。

   年轻人安排小男孩洗漱完毕,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,又将那一贯半钱用布包好,放在他的枕头底下。

   小男孩躺在床上环顾四周,只见这屋子梁栋高耸,既宽敞又明亮;床上铺盖的被褥亦是整洁舒爽,床头挂着粉白色的幔帐;屋内四处放置的各色家具古色古香,靠窗的桌上摆着妆镜脂粉,想必是这家女主人所用之物。

   小男孩正在仔细观瞧,此时窗外飘来了阵阵花香,更令他心旷神怡。这样殷实优渥的境况他从不敢奢望,只觉如在梦中一般。

   他的确是睡不着觉——挣钱回家的兴奋,夜行捡钱的恐惧,混杂着眼前这一切的陌生,使得他即便闭上双眼,也没有一丝丝的困意。他把手伸到枕头下面,把那钱摸了又摸,生怕它们会生了腿跑掉了似的。

   年轻人进屋来看,见他惦记着那些钱,忍不住笑道:“你怎么还不睡?那些钱被绳子绑住,只怕长了翅膀也飞不走哩!”

   “我还不困。”小男孩答道。

   年轻人搬来一张凳子坐在床前,道:“也罢,我来陪你说会儿话,等你困了你就睡。你给我讲讲,你为何带着这许多的钱赶夜路?”

   “你不知道,大哥哥,这些钱是我做工挣来的哩。我要带回去交给我娘。这些钱可以给爹爹抓药,逢集的时候还可以给娘买一把梳子,再给妹妹买一个漂亮的拨浪鼓。你看,这都是我做工挣来的哩!”小男孩兴奋起来,小脸涨得红通通。

   他停顿了一下,继续说道:“娘的梳子早就断了,应该换一把新的。妹妹打小就没玩过拨浪鼓,我想她一定会喜欢的!我记得小的时候,爹爹还曾亲手为我做过一把嘞!”

   “不给自己买点什么?”年轻人好奇地问道。

   小男孩摸了摸钱袋,说道:“我赚的钱不多。同去的叔伯们每个人都赚了五六贯钱呢!我要是有那么多钱……”

   小男孩低下头去不再说话,明显地有些难过。

   年轻人见他情绪低落,说道:“那让我来猜一猜,现在这个季节,你一定想要一只风筝罢?就是画着一只张开双翼的老鹰,飞得很高很远的那种!”

   小男孩一脸的惊讶,显然是被说到了心坎上,但他却说道:“比起风筝来,我更想要一床新的棉花被。我的被子太破旧了,又冷又硬像个冰窟窿,有时候一晚上也暖不过来。听别人说,白天把新棉花被晒在太阳底下,等到晚上睡觉的时侯,就可以闻到阳光的味道了。如果真是这样,我连做梦都会笑醒的。”

   年轻人听罢,心中酸楚,轻叹一声道:“哀民生之多艰!我若给你些钱,让你娘亲给你做上一床新被褥如何?”

   “那可不行!我娘说了,谁家的钱都不富裕,谁家的钱都来之易!”小男孩有些着急地说。

   年轻人想了想,起身从柜子中取出一个淡蓝色的布袋,道:“那我送你一个袋子罢,你可以把钱放在这个袋子里。你回家告诉娘亲,以后这个袋子只可装钱,随用随取。也不要借给他人,以免生出事端。你能记住吗?”

   小男孩点一点头,但他却并未听懂此话的弦外之音。他只是在想,自己家中恐怕找不出更适合装钱的物件了。

   年轻人问道:“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,小兄弟?”

   小男孩道:“我爹娘平时叫我大宝,妹妹叫小宝。我爹身子骨还硬朗时,我曾上过三年私塾,卢先生给我起了一个大名叫顾疏桐。大哥哥,你叫什么名字?日后也好报答于你!”

   “谈不上报答。既是今日有缘,你我便做一个忘年交也好。我叫独孤小白,他们都称我为影三郎。”年轻人道。

   两个人谈了许久,不知不觉间,顾疏桐睡着了。他睡得十分香甜,一定是做着好梦,以至于都笑出了声来。

   正睡得迷迷糊糊,顾疏桐被摇醒了。他还没有睡醒,一边揉着眼睛,一边魔怔地看着四周,努力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事情。当他看到白衣少年时,高兴地喊了一声:“大哥哥!”

   独孤小白笑着说道:“看你睡得那么香,都不忍心唤你起来。邻村的人就快到了,你同他们一道回家罢。”

   顾疏桐赶忙起身收拾自己的东西。随后,他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紧随独孤小白走出了庭院。当他二人来到路口时,独孤小白微笑着对他说道:“小兄弟,昨晚之事不要向他人提起,记住,这是咱俩的秘密!去罢,他们就在前面。”

   顾疏桐点点头,道一声再见,一抬脚便好似跌下了万丈深渊。

   (本章完)

我要报错】【 推荐本书
推荐阅读:
仙侠一剑祭红尘 第二卷 行路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