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八卷 于飞乐

+A -A

  那木照林果然是温良贤淑。

   自打进门以来,日日操持家务,勤劳不辍。无论大事小事,不仅事事亲力亲为,而且事事如履薄冰。做事之前,她都要先去请示庞夫人,生怕落一个鸠占鹊巢、反客为主、不淑不贤之名。

   至于老太爷、太夫人那里,木照林更是加倍小心地侍奉着,每日嘘寒问暖,早晚探视请安。若是那二老有了灾病,她便亲尝汤药,彻夜服侍,故而深得二老的欢心。

   可惜那老太爷福浅,不多久便归了西。而那老太爷的丧礼,也都是木照林一手操办的,以至于太夫人将她视为亲生骨肉,逢人便说:“养儿养给了朝廷,养女才养给了自家!”

   那庞夫人大了木照林十几岁,人上了岁数,精力自然有些不济,那家中的琐事也便懒得去管了。她见木照林为人谦和谨慎,通达干练,又深谙处事之道,将烦琐的家务处理地井井有条。不仅如此,那木照林大小好处从不与她争抢,故而两人反倒交了心,结了金兰之谊,人前人后均以姊妹相称,早晚在一起说些体己的话。

   夏日炎炎,西域进贡的西瓜、甜瓜、葡萄、无花果,皇帝赏赐给司马仲柳一大车。木照林命人把那瓜果挑拣出来,将那又大又好的分作两份,一份送到太夫人的房中,一份送到庞夫人的房中。剩下小一些的便分给了下人,自己却是一个不留。那些下人时常得她恩惠,有哪个敢不听她使唤?她交待的一众事务,又有哪个不是尽心竭力去办?

   冬日凛凛,木照林又将自己房中的木炭分出一半送给太夫人和庞夫人,吩咐下人不论日夜,将那太夫人和庞夫人房中的火盆烧得暖暖烘烘,而自己房中却甚是寒凉,以致于庞夫人到她房中聊天时,一个劲儿地打冷战。

   木照林越是如此,司马仲柳越是怜爱她。那塞北送来的上好貂皮,司马仲柳一股脑全都给了她。那木照林得了貂皮,却是一连几日不眠不休,亲手赶制了两件裘衣送到太夫人和庞夫人的手中。

   至于司马仲柳送给她的珠宝首饰,木照林更是不敢独占,依例先让庞夫人挑了几件称心的,剩下的便都送给了司马仲柳部属将领的妻妾,帮他笼络了不少的人心。

   平日里闲来无事时,木照林便和司马仲柳弹琴对弈,消磨时光。木照林音乐造诣极高,那府中乐师随意弹奏的一首曲子,只要稍稍有些纰漏,木照林都能一一指出,真正到了“曲有误周郎顾”的境地。至于围棋,那木照林又是天赋异禀,从未学过弈棋的她,开始便能走一步看十步,从不犯相同的错误,以至于一二百盘下来,司马仲柳再和她对弈时,十次仅能胜个一次半次。

   那夫妻闺房之事,虽然木照林与司马仲柳早有约定,但那司马仲柳却常常赖在她的屋中不肯离开。木照林却是个恪守约定之人,每每将他赶出门外,以至于司马仲柳每次来她屋中过夜,好似洞房花烛一般高兴。

   自从有了木照林的襄助,司马仲柳在朝中顺风顺水,不久便被擢升为太子太保,在权势上已和那蔡太傅分庭抗礼了。

   那木照林贤惠,司马仲柳看在眼中记在心上,常有“取妻若此,夫复何求!”之感叹。

   这日午后闲暇,朝中无事,司马仲柳便拉着木照林的手游赏府中的花园。司马仲柳平日公务繁忙,今日偷得浮生半日闲,又有佳妻良偶相伴,照例应该高兴才是,但此时却是紧锁着眉头,一路寡言少语。

   木照林见他不甚开心,便软语问道:“夫君因何事闷闷不乐?”

   司马仲柳叹一口气道:“别人钦羡我加官进爵,位极人臣,家庭又和美,以为我万事顺心,无所挂碍,实则不然!正可谓,知我者谓我心忧,不知我者谓我何求。国家此时正是多事之秋,北有徐渊占了别州;南有常士毅攻打江南各州,直逼金陵;再有陆州陆子俊、巴州廖文圣大肆招贤纳士,招兵买马,伺机作乱。我每每上朝进谏,欲出兵讨伐,而皇帝只是赏赐我金银财宝无数,至于出兵之事,却是只字不提。如此种种,我一个堂堂大将军,国家罹难,却只能束手束脚,无计可施。我常思,大丈夫当以国事为重,荡平贼寇,澄清宇内,马革裹尸而还,岂能老死床榻间!”

   木照林为司马仲柳摇着团扇,笑道:“朝廷大事,为妾的本不该多言。只是这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,夫君姑且听微妾一言。夫君一心为公,胸怀天下,心系社稷安危,实乃朝廷之福。然而这庙堂之上,勾心斗角,权谋之机深不可测,夫君若想顺心遂意,救百姓于苦海,须另图良策。”

   司马仲柳见她说话颇有见地,不似寻常妇道人家的言语,大为惊奇,道:“仲柳愿闻夫人高见,今日之言,出于你之口,入于我之耳,夫人但说无妨!”

   木照林点头致意道:“当今皇帝重于御世之术,轻于经世之道,只想要这江山永固,却罔顾黎民倒悬之苦。俗话说,两虎相争,必有一伤;而鹬蚌相争,则渔翁得利。故而皇帝让夫君与蔡太傅互相牵制,正是怕一家独大,威胁到

   (本章未完,请翻页)

   皇家江山稳固。至于那蔡太傅,无非是忌惮夫君之才,一则怕夫君你扫除了乱贼,再建功业,便压了他的风头;二则打仗打的是军需后备。若要兴大军剿除乱贼,朝廷必会四处募集粮草。那蔡太傅又掌握着调兵遣将和调拨粮饷的大权,从中牟取渔利,收买将士人心,岂不是易如反掌?因而夫君若要朝廷下令出兵,不可不考虑这其中的利害!”

   司马仲柳心中赞许不已,又问道:“夫人高见,古今罕见。不知夫人有何良策,以破死局?”

   木照林为司马仲柳擦一擦额头的汗水,笑道:“夫君虚怀若谷,不以妾身见识短浅为耻,妾身又岂敢腆着脸好为人师?指教不敢当,夫君若信得过妾身,舍了三两件首饰,照林愿为夫君效劳,去那面见那蔡夫人。待那蔡太傅三番五次地出兵不能取胜,便是夫君建功立业之时!”

   司马仲柳沉吟道:“夫人是想去游说蔡夫人?只是那蔡太傅家中奇珍异宝多如牛毛,那蔡夫人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,又岂缺这三两件首饰?”

   午后有些闷热,木照林向司马仲柳奉上清凉花果茶一杯,道:“夫君还是不懂这女人的心思。蔡家便是宝物堆积如山,那也是蔡家的,与蔡夫人何干?贪物好美,此乃女人天性,怕是到了八十岁也不会变,那蔡夫人又岂能独善其身?”

   司马仲柳思索片刻,觉得不如死马当做活马医,便依木照林所言试上一试也没什么不妥,说道:“夫人要送她何物?我差人去准备便是。”

   木照林将几片花瓣扔下池塘,那池中的一群鱼儿便争先恐后地涌上前来,抢夺那花瓣。穆照琳看着那鱼儿,道:“夫君无需准备,我要送她的,都在妾身这头上戴着了。”说罢从头上摘下两只步摇,递到了司马仲柳的手中。

   司马仲柳捏着这步摇翻来覆去看了半天,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,便问道:“这首饰有何珍奇之处?”

   木照林笑道:“这步摇在他人看来只算个普通首饰,但在那蔡夫人眼中也许是个稀罕之物。妾身以此为饵,也学那姜太公垂钓,只等着愿者上钩罢了!”

   司马仲柳将信将疑地又将那两支步摇看了几看,依旧看不出甚么端倪来。

   木照林见他额头的汗又冒了出来,一边又拿湿巾来给他擦,一边说道:“常言道,兵马未动粮草先行。前些日子夫君曾答应妾身,将妾身的义兄金万田调到京城来。如今看来,夫君可给他安置在户部之内。依妾身愚见,我那义兄金万田绝非是池中之物,将来在户部主了事,夫君也算多了个后援,日后率军征讨贼逆的粮饷军备岂不是有了保障?人才难得,靠得住的人更难得,此事宜早不宜迟,还请夫君从速办理才是,莫让那蔡太傅抢了先!”

   司马仲柳正立作揖道:“夫人计谋调度为大丈夫所不及,真乃女中俊杰,我之诸葛卧龙!你我若同朝为臣,仲柳不及夫人!若果如夫人所料,为夫大功得成,夫人的恩情仲柳没齿不敢相忘!”

   木照林听了,笑道:“夫君言重了!相夫教子,此乃妾身分内之事,故而愿意一试,何曾想过让夫君报答。夫君志在四方,妾身却宁愿夫君不是那朝廷的栋梁,只是个平常百姓,既少了这许多的忧愁烦恼,也能日日与我游园赏花,岂不是人间乐事?妾身自知至今不能有孕,犯了不孝的头罪,还请夫君责罚!”

   司马仲柳拉起她的手拍一拍道:“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,要罚咱们一起罚。为夫知晓了夫人的心思,待天下太平之时,我便解甲归田,远离这朝廷中的恩恩怨怨,每日里含饴弄孙,和夫人携手游这小园,喂喂鱼,逗逗鸟,说来也是一件美差!”

   二人正在说着话,冯老管家急匆匆走上前来,双手捧上宝剑,道:“禀老爷,门外有一个道人求见,也不肯向老奴道出名姓,只说老爷一看这宝剑便知。”

   司马仲柳接过了宝剑,拔剑出鞘,见那剑身湛碧、寒光闪闪、摄人心魄,忽然心情大好,便即兴舞了几个招式。那剑十分地趁手,司马仲柳恋恋不舍地将它插入鞘中,还了冯老管家,向木照林笑道:“此剑名为拜星,真是一把绝世好剑!这老道讨债来了,快请!”

   稍等了片刻,冯老管家便将一个老道带至花园中。

   木照林见那老道六七十岁的年纪,却是鹤发童颜、疏眉朗目、精神矍铄。再看他那穿着,却又是不修边幅:这溽暑的时节,穿着一件深蓝色破旧的厚粗布长衫,将两只袖口挽在胳膊肘上,不停地举起手臂擦着汗。

   司马仲柳迎上前去,笑着拱手道:“不知杜兄大驾光临,有失远迎,死罪,死罪!”木照林也跟着施了礼。

   杜子通边向二人拱一拱手,一边大笑道:“死罪可免,活罪难逃!也不怕夫人笑话,贫道不远千里而来,只为与司马兄对弈一盘。来来来,快摆上棋盘,我们杀个痛快!”

   司马仲柳知道他不拘礼节、生性诙谐,便吩咐老管家去取棋盘,笑道:“棋痴就是棋痴,三句话离不开对弈。只是不知你输我的

   (本章未完,请翻页)

   那盘棋,你可否想到了对策?”

   杜子通又大笑道:“我今日正是为此事而来。自打你离开之后,我遍访三山五岳的高人,早就解了那棋局。古人云:士别三日,当刮目相看。今日便要你也输我一回!”

   说话间,冯老管家已领着三四个丫鬟走进园中,将那棋盘、茶点和水果都摆在园中大柳树下的石桌上,便侍立在一旁。

   那杜子通也不客气,不待主人家招呼,大剌剌地坐到了石凳上,一边握着茶壶,灌着茶水,一边伸手抓起一把棋子,向司马仲柳道:“猜先!”

   司马仲柳忙嗔笑道:“杜兄小心点,这可是敝府最好的棋子了,白的是象牙,黑的是犀角……”

   杜子通不待他说完,却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讲,快点猜棋。司马仲柳猜输了,便笑着请杜子通先手下棋。

   杜子通起手平常,十余手之后才渐露峥嵘,下了个先礼后兵的棋局。待到了中局,司马仲柳已是难以招架,常常思索良久,举棋不定。又落了十数子后,眼见那司马仲柳已到了死局。司马仲柳欲投子认输,却又心有不甘,不由地进入了长考。

   杜子通见他一筹莫展,心中大为畅快,不免面露得意之色,于是翘起二郎腿来,端起茶壶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喝了大半壶茶,悠悠地笑道:“司马兄可要看好了,三步之内,我便叫你投子认负!”

   木照林站在司马仲柳的身后看了棋局,见他无计可施,急得满头大汗,便在他耳边低声道:“夫君,星位小尖!”

   司马仲柳顿开茅塞,只一步,便如斗转星移,令那棋局起死回生,不禁心中大喜。木照林紧接着又指点了他三步,眼看已将那杜子通逼到了绝路。

   这边轮到杜子通急得满头冒汗了,良久才想出了一个妙招,眼见就要屠了司马仲柳的大龙。

   司马仲柳见形势危急,正要下一个“挡”。木照林却道:“飞!”

   杜子通见了,不知何故,忽然冷笑起来,道:“夫人,杀气洇桃花,血色染晚霞。岂不闻:观棋不语真君子,得饶人处且饶人?”

   木照林听他话中有话,心中不免一惊,回道:“道长,若非神鬼莫测,定是棋高一着!”

   杜子通死死盯着她道:“那夫人可要提防一着不慎,满盘皆输!”

   木照林冷言冷语回道:“黑白往复有道,自应落棋无悔!”

   杜子通又道:“人生如棋。只可直中取,莫向曲中求!”

   木照林答道:“世事似枰。轻弹双阙繁华尽,恩怨只在十指间!”

   司马仲柳见他二人言语针锋相对,句句不离棋局,似乎又句句内中暗藏玄机,一时间听不大明白。他寻思那杜子通本就嗜棋如命,又是个老顽童的脾气,见棋局不利,于是恼羞成怒地胡言乱语也说不定,便投子在棋盘道:“杜兄莫急,此局我与拙荆二人对你一人,已然是输了。棋局如战场,要骂要罚,悉听尊便!”

   杜子通指着他哈哈大笑道:“司马兄莫不是把小老道当作了那输不起的无赖?如此一来,司马兄便是先赢了我的棋,再骂了我的人,自己倒落得个痛快!罢了,罢了,好一个恩怨只在十指间!”

   司马仲柳起身赔礼道:“是小弟我考虑不周,杜兄教训的极是!想当日你我在华州途中相逢,幸得杜兄指点迷津,司马仲柳才有那白芍关大捷。不然以我区区两万疲惫之师,又怎敢去叩那天下第一关?如未能收复华州,又岂有我司马仲柳的今日?杜兄,杜兄,你是我的大恩人呐!”

   杜子通看着司马仲柳道:“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,岂是人力所能及?夫人女中豪杰,有扭转乾坤之大能。司马兄有夫人佐助,定当称心如意,诸事得偿所愿。只是这水满则溢,月满则亏,古有名言。天理昭昭,报应不爽,还请司马兄日后小心从事为好!”

   又对木照林道:“夫人,冤家宜解不宜结。司马兄是贫道的至交,不论今后小老道身在何方,都不妨碍我对司马兄负责!”

   说罢,又将宝剑递给司马仲柳,道:“当日输给司马兄一局,此剑已是你的了。只怪小老道我有些舍不得,替你保管了数月有余。舍得舍得,有舍方有得。东西再好,不是自己的,也是拿不住的。今日物归原主,请司马兄收好!”

   司马仲柳哪里肯接,只是力辞不受。

   杜子通拉住他笑道:“自古宝剑赠英雄。司马兄莫再推辞,若是遇到了难处,兴许能救你一命。青山不改,绿水长流,司马兄、夫人,咱们各自珍重,后会有期!”说罢转身离去,冯老管家忙在前面替他引路。

   司马仲柳将他送出门外,见杜子通头也不回走远,只好对着他的背影深深作了一个揖,目送他离去。

   (本章完)

我要报错】【 推荐本书
推荐阅读:
仙侠一剑祭红尘 第十八卷 于飞乐